摘 要

“共同体”一词历经了两次重大演变，第一次是十九世纪末社会学奠基者在马克思著作启发下引入“共同体”(英语Community,德语Gemeinschaft)一词作为社会学基础概念，描述基于共同生活和共同利益自发形成的人类组合；第二次是在20世纪中叶，“共同体”再一次发生概念迁徙，从社会学领域跨入国际政治领域，深受战后社会主义思想启迪的欧洲人用于召唤对超越民族国家界线的紧密合作，其成功实践引起了其皇冠登3代理出租他合作组织的效仿，最终这则语言学上的隐喻得以反映在我国对国际组织的译称上。这一跨越不同学科边界和东西方地域边界的概念演变图景，在微观上揭示了社会科学概念内部以隐喻为路径的语词迁徙和交叉影响，值得作为学术界典型案例；在宏观上则彰显了我国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主张贯通了国际政治话语，并将共同体意涵推向了更为深广的维度，指向全球人类社会在面临共同挑战或问题时共同合作的意识和行动，是对国际政治话语体系的皇冠登3代理出租赓续。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宣传将为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的世界做出又一大理论贡献。

关键词：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隐喻，语义演变，国际话语体系 

基金: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地缘政治风险预测的理论与方法研究”(项目编号：17ZDA110)的阶段性成果 

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作为我国外交思想重要组成部分，十余年来已在《中国的和平发展》白皮书等出版物、党的十八大报告及习近平总书记日内瓦演讲等多个国内外重要场合皇冠登3代理出租获得阐释。“人类命运共同体”是用中国话语表达中国立场、构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际话语体系的重要概念。(1)如何在国际广为接受的学术理论层面丰富这一概念的相关论述，激发国际学术界乃至国际社会的理解、认同与合作，增强中国的国际话语体系软实力，是摆在中国学者面前的重要课题。有鉴于此，我们需要正本清源，首先探讨“共同体”如何作为社会学术语兴起，又如何进入国际政治领域的。

一、探源：从古希腊的滥觞走入社会皇冠登3代理出租学基础概念

“人类命运共同体”常见英译为“community with/of common/shared future/destiny”,其中“community”一词已包含共同(common/shared)的含义。英语community源自希腊语κοινωνɩακοινωνɩα,按照拉丁字母转写为koinonia, 生成词根koinos, 进一步依从西欧语言的拼写习惯衍生成拉丁语族词根coeno、皇冠登3代理出租com, 意为“相连相通”,引申为“共同的”。(2)该希腊—拉丁词源影响广泛，如现代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的“共同体”分别为comune、commune, 现代法语为communauté。

对应的希腊语词根是“公共”(κοιν-),其核心含义最终可追溯到古希腊先贤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围绕公共事务的论著。柏拉图的《理想国》记述了苏格拉底认为城邦的良好运转离不开“友爱公器”(κοινα`τα`φɩλ皇冠登3代理出租ων)(κοινα`τα`φɩλων)(3)的古谚(古希腊文κοινα`κοινα`意为“共享物”,可雅译为“公器”),(4)亚里士多德则在政治学奠基之作《政治学》(πολιτικα(πολιτικα,这一标题在古希腊文有“城邦之事”的意思)中将希腊的城邦(πóλις)开门见山地界定其成员为追求善的结果而集合成的共同体(κοινωνɩα)(κοινωνɩα)。(5)

“共同体”如今成为社会科学中最基皇冠登3代理出租本的、包容最广的概念之一，(6)始于德国现代社会学奠基人之一斐迪南·滕尼斯于1887年所著《共同体与社会》(Gemeinschaft und Gesellschaft)。从词源角度考察，现代德语Gemeinschaft与Gesellschaft本身就是近义词，拥有相同的表示“共同”意思的前缀Ge和名词化后缀schaft, 中间的mein和sell在日耳曼语族里分别具有“拥有”“搭建”的意思，(7)皇冠登3代理出租因此按词源分解来看，Gemeinschaft着重描述“共同拥有的事物”,Gesellschaft着重描述“共同建设的事物”。

滕尼斯把原本近义的两个德语词明确做了界定。Gemeinschaft被界定为人类原初的、古老的、有机的结合形态，如以血缘为纽带的聚落。Gesellschaft被界定为人类人工的、晚近的、机械的聚合形态，如近代法制和主权统合下的近代国家。伴随着Gemeinschaft一词在欧美的皇冠登3代理出租传播，就该术语，欧洲社会学界确定了前文所述的对应英文community(与society相对而言)、法文communauté(与société相对而言)等术语。

创造性区分两个人类社群概念使滕尼斯名声大噪，这种两分法使共同体概念流行于当时的德国乃至欧洲，影响力远超出学术圈，得以在社会上流行，甚至成为“席卷全德的青年运动的圣经，青年人高喊着回归浪漫的共同体、对抗理性的社会”。(8)究其背景，很大程度上皇冠登3代理出租是因为其迎合了身处工业文明转型的欧洲人对社会变迁的解释需求和回归更具温情的“共同体”的愿望，由此滕尼斯围绕“共同体”的新论“贡献出了德国社会学的第一个大的综合体系”。(9)

二、再思：社会学经典概念“共同体”背后的社会主义渊源

伴随前述著作流行，社会学成为一时“显学”,1912年滕尼斯再版该著作时，将书的全称更新为更具自信的《共同体与社会——纯正社会学的基本概念》(Gemeinschaft und G皇冠登3代理出租esellschaft: Grundbegriffe der reinen Soziologie),此前的《共同体与社会：论作为文化的经验形态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Gemeinschaft und Gesellschaft: Abhandlung des Communismus und des Socialismus als empirischer Culturformen)的标题被替换，一定程皇冠登3代理出租度上掩盖了该词语的重要源头——来自马克思的启迪。

滕尼斯对“共同体”与“社会”概念的阐释深受当时流行于德国的马克思及恩格斯著作的影响。一方面，青年滕尼斯热衷于马克思主义，在1920年出版了马克思的传记导论，(10)同时在1887年首次出版的前言中以崇敬语气将“在这一方面最引人注目、最具深刻认识的”马克思列为灵感源头。(11)另一方面，虽然滕尼斯的写作还受到19世纪末流行的其他关于人类历史阶段演进的论皇冠登3代理出租述的影响，例如当时亨利·梅因所代表的历史主义学派，(12)但对当时所处的工业革命以来的资本主义加剧的人的异化，滕尼斯怀有与马克思相同的悲观态度。

实际上，当时的马克思著作虽然没有对“共同体”和“社会”概念详加辨析，但已经在注意区分Gemeinschaft(共同体)、Gesellschaft(社会)以及Gattungswesen(人的类本质),其中马克思首先继承了费尔巴哈的概念，认为人在本来意义上是与皇冠登3代理出租所在群体、社会和谐共生(而非相敌对地、自我孤立地存在),这种本质即类本质(Gattungswesen, 或译作类、类存在物)(13)。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展开了对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等不同形式和阶段的社会(Gesellschaft)的描述，整体上就社会(Gesellschaft)采用了较滕尼斯更为宽泛的含义，而提及较小群体的时候也会用到德语词Gemeinde、Gemeind皇冠登3代理出租ewesen(社区、群体)。(14)不过，马克思早在滕尼斯出版代表作的40多年前预告了人类终将克服异化，回归共同体到一起享受自由和尊严的共同体(Gemeinschaft):“自由、人类尊严的感觉必须在这些人身上再次被唤醒，只有这种随着希腊人和基督教一起从世间销匿到天堂蓝色迷雾中的感情，才能再次把社会转变为人们的共同体，以实现人民作主的最高目标”。(15)可见，中国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倡议，具备皇冠登3代理出租马克思著作的渊源，并将共同体意涵推向更为深广的维度，指向人类社会在面临共同挑战或问题时共同合作的一种意识和行动。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注重维护国际社会整体利益，这源于国际关系实践，又不断丰富国际关系实践，发展了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思想。中国不仅开创了构建新型全球和谐社会的先河，还积极承担起对世界命运的责任。

三、传播：共同体概念在东方社会科学不同领域译法的交织

共同体(Community/Gemei皇冠登3代理出租nschaft)这一在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流行的西方社会学概念，很快就传播到已经“睁眼看世界”的中国人和明治维新后崇拜西学的日本人，但共同体(community)及近义词社会(society)在对应汉字词上并未形成规律，而且早期中国社会学学界使用滕尼斯概念时没有选择“共同体”的汉字词。

根据费孝通在燕京大学学习社会学的回忆，20世纪30年代的社会学课程本为全英文授课，“community”和“so皇冠登3代理出租ciety”的中文均对应“社会”两字，需加以区分时会注明前者为“地方社会”,但美国社会学者罗伯特·帕克从芝加哥大学到燕京大学社会学系讲学时，提到了一句论述：“共同体不是社会(Community is not society)”。费孝通和同学一起翻译帕克的授课内容时，注意到该句如果使用直译则是“地方社会不是社会”,如此则实为“不适之语”,经思考决定把“社会”一词留给“society”,而用创造出的新皇冠登3代理出租词“社区”来对应英语中的“community”,后来这一新造词汇在社会学乃至社科领域得到广泛使用。(16)目前，我国港台地区也是使用“社区”作为Gemeinschaft/Community的主流译法，其他的当代中文译名包括社群(对应社会)、礼俗社会、乡土社会(均对应法理社会)等。(17)

而“共同体”作为汉字出现是日本学术界的翻译使然。在翻译界，早期中国译者遵从独字即可表意的古汉语传统，例如严复简练皇冠登3代理出租地以“群学”来翻译“social science”(日译为“社会学”),并视语境将community(Gemeinschaft)翻译为“群”或“邑居”。日本学界则流行以多字词翻译西方概念，如将society(Gesellschaft)翻译为“社会”,将community(Gemeinschaft)翻译为“共同体”或“共同社会”(或写作“共同祇会”)。(18)日本学者井森陆平1927年将滕尼斯代表作皇冠登3代理出租翻译为《共同社会和利益社会》,(19)该译法对滕尼斯代表作标题的意译色彩较重。而政治学和经济学学者则将“共同体”的译法传播了开来，这主要归功于明治初年君主立宪等西方制度被引入日本教材。明治时代介绍西方制度的傍木哲次郎在1882年出版了《主权论》,以“共同体”来表达国家主权所属的集合。(20)留学德国的日本经济学家福田德三在1922年出版的《社会政策与阶级斗争》提及滕尼斯代表作时使用了《共同体与社会皇冠登3代理出租》的译法，将community译为了“共同体”,没有采用比较生硬的“共同社会”译法，福田德三当时将其解释为“共同生活体”。(21)由此，“共同体”逐渐在日本成为流行译法。

滕尼斯“Gemeinschaft und Gesellschaft”一书中译本成稿于1996年，译者为林荣远。在翻译时，林荣远选择了“共同体与社会”这一似乎带有日语舶来味道的译法，与福田德三的译法相同。而其他中国社会学学者还在通用皇冠登3代理出租“社区与社会”的翻译方式(在港澳台的影响持续至今)。这折射了德文Gemeinschaft(英语society)与Community(英语community)的汉译一次较大的变化。

为什么林荣远没有将Gemeinschaft/Community译为已被费孝通等中国社会学学者广为采纳的“社区”,即将滕尼斯前述代表作译为《社区与社会》,而是转而采纳了似乎为日语外来词的“共同体”的译名?这固然和新中国以“社皇冠登3代理出租区”冠名一些地方居民自治组织导致“社区”一词的歧义增多有关，更是作为译者的林荣远的知识结构和生活背景使然。(22)由于联邦德国已经加入欧共体，林荣远基于最迟在20世纪80年代与欧共体密切接触的生活经验，自然而然地接纳了“欧洲共同体”(德语称作Europäische Gemeinschaft)中将Gemeinschaft译作“共同体”的做法，(23)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滕尼斯的著作“Gemeins皇冠登3代理出租chaft und Gesellschaft”流传最早的中文译名是《共同体与社会》,而非《社区与社会》了。

翻译经典社会学著作的译者没有采用经典的社会学译法“社区”,而是以出现在欧洲共同体这一国际组织名称中的“共同体”对中译进行了改造，侧面说明了欧洲共同体的影响之深，这一插曲反映的恰恰是二战后国际关系领域“共同体”概念在欧洲乃至世界范围内复兴的痕迹。可以说，这轮复兴是导致人类命运共同体成为国际关系和皇冠登3代理出租外交领域成为能够引起高度共鸣的共通语言的关键。

四、迁移：“共同体”作为国际政治话语的兴起和社会主义思潮的影响

自二战结束至今，在国际关系和外交领域最为知名的“共同体”莫过于欧盟的前身“欧洲共同体”(简称“欧共体”),而欧共体的前身是成立于1951年的“欧洲煤钢共同体”。正是欧洲煤钢共同体及随后成立的欧洲经济共同体、欧洲原子能共同体的成功，导致“共同体”成为一种比较流行的国际关系领域的国际组织名称，如皇冠登3代理出租法兰西共同体(Communauté française)、非洲经济共同体(AEC)、萨赫勒—撒哈拉国家共同体(CEN-SAD)、东部和南部非洲共同市场(COMESA)、东非共同体(EAC)、中非国家经济共同体(ECCAS)、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ECOWAS)、南部非洲发展共同体(SADC)(以上均为非洲联盟的前身)、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国家共同体(CELAC)等，同时也使得共同体走出了一般社会学或政治皇冠登3代理出租学概念，成为了外交场合普遍使用和易于理解的概念。1983年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访问美国时，对时任美国总统里根提出了“美日命运共同体”的定位。中国领导人第一次在国际场合使用“人类命运共同体”概念，可追溯到2011年。2011年5月，中国总理温家宝亲赴东日本大地震后的宫城、福岛灾区考察，在发表讲话时提出“在自然灾害面前，人类是命运共同体”。(24)

那么，在国际政治话语中以“共同体”这一社会学喻称倡导国际皇冠登3代理出租合作的滥觞——欧洲煤钢共同体、欧洲共同体(如今的欧盟),其开创者为何将“共同体”这一社会学语词纳入国际组织的命名?背后又反映了怎样的思潮激荡?

“欧洲共同体”是“欧盟之父”让·莫内及其同僚艾蒂安·希尔施(二人都宣称是自己的灵感)在1950年6月第一次提出，(25)当时已有计划将“欧洲煤钢共同体”作为“欧洲共同体”的第一步，凸显欧洲国家同源同宗、命运相系的大家庭感，与一般意义上的国际组织相区别，这一点皇冠登3代理出租也得到了欧共体另一位创始人舒曼的赞成。而这一提议受到了来自滕尼斯作品带来的共同体思潮的影响。据考证，共同体的命名是当时积极推荐筹建欧洲煤钢共同体的让·莫内、希尔施、乌里和罗伊特的共同智慧结晶，这几位提议者深受发源于德国、流行于西欧的以共同体为核心概念的社群主义者(Communitarian)的影响。

1929—1933年的世界经济大危机冲击了自由放任的社会经济政策，与之对应的个人自由主义受到普遍质疑皇冠登3代理出租和批判，而以德国纳粹为代表的法西斯主义又激起知识分子对极权主义的怀疑，所以介乎两者之间的倡导温情、尊重和互利共赢的第三条路线——共同体主义就成为西欧新兴思潮，其首倡者包括非墨守陈规主义(Non-conformists)的埃马纽埃尔·穆尼埃和提出“第三条路线”的学者亚历山大·马克等人，亚历山大·马克创建的“新秩序”(Ordre nouveau)活动小组曾吸引战后担任法国总统的戴高乐的参与。(26)

参皇冠登3代理出租与“欧洲共同体”设计的让·莫内、希尔施、舒曼等人均在纳粹德国的阴影下度过青年时期，以其为代表的西欧知识分子被法西斯主义警醒，在进步青年知识分子间盛行的正是同时反思个人主义和极权主义、寻找构建共同体的第三条路线思潮，这一路线在二战后直接催动着欧洲共同体走向实践。1947年和1948年，共同体主义路线的拥趸们先后在蒙特勒和海牙召开欧洲联邦主义者联盟大会，亚历山大·马克任联邦主义者联盟秘书长，西欧各国广皇冠登3代理出租泛成立了以欧洲成立联盟为目标的组织。(27)

而引领这一思潮的思想中，社会主义思想又一次提供了宝贵的启迪，其中的典型例子是首部预告欧洲联盟的宣言——《文托泰内宣言》(Manifesto of Ventotene)——的诞生深受社会主义思想影响。被誉为欧共体创建者及欧盟先锋的阿尔蒂诺·斯皮内利在1941年与同为社会主义者的欧金尼奥·科洛尔尼及其他几位青年知识分子被法西斯政权流放到了文托泰内小岛，反而为皇冠登3代理出租这些激进知识分子提供了思想交汇的场所。斯皮内利带头发表了《文托泰内宣言》,认为法西斯主义、帝国主义引起的世界大战证明“所谓国家已不再被认为是人类的共同体的历史成果”,倡导战争结束后欧洲应该发起一个废除民族国家藩篱的欧洲革命，且“必须是社会主义的革命”。(28)斯皮内利直言：“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关于欧洲幽灵的说法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29)该宣言的发表在纳粹控制时期乃至战后皇冠登3代理出租的欧洲激起巨大反响。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何塞普·博雷利评价称：“《文托泰内宣言》如同野火一般在所有欧洲抵抗运动的圈子里蔓延开来，激发数个国家争取欧洲联邦的运动和1948年有决定意义的海牙大会，并最终导致了1950年的《舒曼宣言》”。(30)斯皮内利后来进入欧委会和欧洲议会，推动起草1984年的联盟条约，对“1992年《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的诞生产生了重大影响”,“当我们(欧洲人)在80年后重读皇冠登3代理出租宣言，会发现作者明显是对的，《文托泰内宣言》的其他方面仍在进行中”。(31)

值得玩味的是，在共同体轰轰烈烈进入国际政治实践的年代，中国的公共话语体系未能译出欧洲“共同体”所包含的社群、一体化含义和社会主义思想底蕴。从汉字文献来看，不同于日本使用共同体(如“欧州石炭铁钢共同体”“欧州共同体”)的叫法，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European Coal and Steel Community、Eur皇冠登3代理出租opean Economic Community的中文译名分别是“煤钢联营”“欧洲共同市场”,仅能传达Community一词在经济上的含义，例如1961年《经济研究》所载《从西欧两个对立的经济集团来看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矛盾》提到：“帝国主义阵营内部由西德、法国、意大利、荷兰、比利时、卢森堡等六国组织成立‘欧洲经济集团’( 亦称‘欧洲共同市场’)和由英国、瑞典、挪威、丹麦、瑞士、奥地利、葡萄牙等七国皇冠登3代理出租组织成立‘欧洲自由贸易联盟’( 亦称‘自由贸易区’)”。(32)不过，随着二战后各类共同体的增多和合作范围拓展到经济合作之外的共同安全、国防及外交等领域，使用“联营”“共同市场”已经不足以概括欧洲共同体等组织的性质，而“社区”显然又无法传达国家之间的合作，于是已经在日本日渐成熟的“共同体”译法重回国人视野。上世纪60年代，经济学家韩世隆等率先将“欧洲经济共同体”作为“西欧共同市场”的别称。(33)皇冠登3代理出租借用日语外来词的好处是“共同体”本身不存在合作内容的限定，弥补了“共同市场”或“联营”一词不足以涵盖当时丰富意涵的缺憾。

五、剖析：“共同体”反映的国际政治话语体系中的隐喻现象

从前述历史脉络可知，共同体原本是社会学上描述人与人的关系，表达生活在同一地区，基于血缘或文化建立了深厚联系的一群人组成的有机社会群体，这一概念诞生本身受到了马克思著作的深刻启迪。共同体得以进入国际关系乃至外交场合，是20世纪国皇冠登3代理出租际政治领域一则隐喻的复兴，经由让·莫内、斯皮内利等一批深受战后社群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潮影响的社会活动家之手，最终广为接受地被用于描述国与国之间关系的国际政治场合。因此，“共同体”在社会学领域的呱呱坠地及在国际政治话语中的光大复兴的背后，是这一概念与社会主义思想的两次结缘。

共同体关联的西方国际政治实践遇到过小的挫折，在让·莫内等人的祖国法国，“共同体”的隐喻被法国政治家轰轰烈烈地用于战后对外关系实践。皇冠登3代理出租除了欧洲煤钢共同体和欧洲共同体，法国还在1958年倡导设立了由法国与11个非洲国家共同组成的“法兰西共同体”(Communauté française),以取代被阿尔及利亚独立运动冲击的“法兰西联盟”。“法兰西共同体”解体后，非洲国家还自行成立过几个以法语“共同体”概念命名的国家间组织，导致法语里出现了以“共同体”命名的数个国家间组织，这也是前文列举的以“共同体”命名的国家间组织主要集中在法国及法皇冠登3代理出租语影响力深远的非洲地区的原因。不过，“法兰西共同体”包藏着法国在共同体旗号下延续帝国主义的野心，成为了一次失败的实践。法语中的“共同体”一词也因为过多在政治领域使用而被认为带有官僚气息，丧失了温暖的寓意。(34)

尽管有如上法语区的语言色彩嬗变，“共同体”的隐喻还是在欧洲乃至世界范围内屡次提出和发扬，尤其是在国家行为体之间的关系不足以达到组建联盟的场合。例如，法国总统马克龙就在2022年5月的“欧洲皇冠登3代理出租未来大会”上为促进欧盟之外的欧洲政治融合而提出“欧洲政治共同体”的倡议。纵观欧洲联合的成功实践，除了战后合作的客观需要，“共同体”概念藉由人们熟知的社会学概念，为号召民族和解、接受国际合作提供了主观的凝聚力，这也反映了国际关系和外交领域除了法律或政治名词的交互，隐喻往往能够发挥巨大的调和作用。(35)

隐喻作为语言中的普遍现象，实际上根植于人类大脑认识世界的基本方式。过去30年，认知心理学和脑神经科皇冠登3代理出租学的一个重大研究成果是证明人类的大脑是一个具有“认知吝啬”特点的系统，(36)对认知资源以尽可能减少调用的方式进行分配，因此人的大脑习惯接受以比喻等形式来构建对概念的理解，这也是为什么在中美关系里“修昔底德陷阱”“太平洋足够大”的比喻会成为中美关系领域广为流传的说法。

但是，我们也要注意到不同隐喻的喻体、用词的选择实际蕴藏着深刻且广袤的对外政策运筹空间。比如，在习近平外交思想指导下，中国在外交领域已皇冠登3代理出租经在“国际社会”“伙伴关系”“霸权”等成熟的隐喻基础上，发展出了“人权祖师爷”“同一艘船”等经典的隐喻，正在不断丰富我们的话语体系。正如“共同体”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的传统赋予了该概念足以引起共鸣的温情成分，在国际政治的话语体系中隐喻的具体选择包含了或褒或贬的评判，并能对该比喻的信息接收者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总结：“人类命运共同体”对共同体话语的赓续和发扬

由以上研究可以发现，“共同体”在社会学的皇冠登3代理出租诞生及扩散到其他社会科学领域并非偶然，而“共同体”概念的每次质变都与社会主义的思潮有着深刻的关联。在几千年的历史岁月里，共同体的词根早已存在日耳曼语族、拉丁语族及基于罗马对古希腊文明的继受而影响拉丁语族的希腊语中，但尚未存在“共同体”与“社会”对立的论述。

作为第一次质变，“共同体”作为早期社会学经典概念诞生并在西方引起巨大反响，以至于推动社会学成为一时显学，反映的是几千年以家庭生产、自然聚居(如城皇冠登3代理出租邦)和民族血缘纽带为特征的传统社会在工业革命之后进入到了由工厂生产、城市化和资本纽带为特征的近现代社会，最早经历这一剧变的欧洲人产生对田园传统的人与人的关系缅怀，深受社会主义著作启发的滕尼斯对有别于“社会”的“共同体”的带有积极色彩的界定，实际是从人类社会构造角度对“人的异化”的另一种揭发。

作为第二次质变，“共同体”作为国际组织名称进入国际政治话语体系，背景是西方社会特别是欧洲在二战后为走出民族国皇冠登3代理出租家冲突的迷惘而进行的探索。世界大战的亲历者试图以“共同体”来制造一种仿照人际关系的“共同体”形态的超国家行为体，在类似“国际社会”的隐喻用法下，创造性将“共同体”拉入到国家间组织的正式用语。以《文托泰内宣言》及阿尔蒂诺·斯皮内利代表的社会主义思潮再次给予了重要的推动力，其背景是马克思所警示的“人的异化”已经发展到了“国家的异化”,因此社会主义者再次成为呼唤人类之间丢失的温情的先锋；这次质变的成功实皇冠登3代理出租践远不限于欧洲共同体，由于反映了最近几十年国家间开展区域间合作时对克服单个民族国家弊端(但尚不具备融合条件)的“准联盟态”合作的需求，共同体一词在国际关系和外交领域话语应用中长盛不衰。

作为两次质变之间的插曲，“community(Gemeinschaft)”的汉字翻译经历了曲折的变化，历经西学东渐，伴随社会学学者和国际关系研究者的碰撞，最终沉淀在了“共同体”的译法上，从中我们也可以一窥语词流行背后皇冠登3代理出租的偶然性与必然性的交织。

在宣扬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成果的同时，涉外工作者和研究者应注意到，人类命运共同体除了扎根中华文明的智慧外，(37)也有国际话语体系的充分呼应。“命运共同体”在西方可以溯源至古希腊文明的源头，并在20世纪引领了欧洲联合的重大实践。我们应继续与人类一切优秀的文明成果保持联结，在外交、宣传等场合灵活运用隐喻等工具，丰富国际社会对华的认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皇冠登3代理出租壮大全球化和多边主义的世界潮流。

进一步而言，“人类命运共同体”概念的提出可能带来“共同体”语词的第三次质变。在宏观上，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变下，世界之变、时代之变、历史之变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开，可以说与近几百年前共同体作为社会学概念提出之时和上世纪中叶共同体进入国际政治话语体系之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次大变局的不同之处在于，无论是难民危机、气候议题、大国关系还是全球南北差距问题，都比过皇冠登3代理出租往的变局更具全球性，因此以欧洲共同体为代表的区域合作已经不足以解决全球性问题传统国际关系理论面对地缘政治冲突加剧、全球化退潮等百年变局中的具体变化的解释力和预测力出现了短板，(38)对国际话语体系中新的突破性概念的期望更为迫切。

在全球性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人类命运共同体相比民族国家对抗乃至“文明冲突”的论调，更关注人类在全球变局下日益命运与共的客观现实，体现了中国将自身发展与世界发展相统一的全球皇冠登3代理出租视野、世界胸怀和大国担当。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提出和理论化、体系化，是对基于民族国家的区域联合的特定区域共同体概念进一步扬弃，是社会主义中国为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的世界各国提供的又一大理论贡献，我们有信心在实践中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发扬光大。

*作者简介：王冰洁，外交学院外交学与外事管理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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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甘代军:《习近平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世界意义》,《内蒙古社会科学》2022年第1皇冠登3代理出租期,第2页。

(2)例如古法语中指称伙伴关系或者有组织社会的“comunete”,以及拉丁语中专指共同持有东西的词汇“communitas”。

(3)该古希腊古谚语“κοινα`τα`φɩλων”在国内有不同翻译,直译为“朋友之间不分彼此”,参见[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253页。

(4)中国古代也惯用共用之物(公器)的比喻,如冯学成:《禅说庄子:天皇冠登3代理出租道、天运》,北京:东方出版社2015年版,第179页的“名,公器也,不可多取”;熊飞:《张九龄大传》,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34页的“官爵者,天下之公器”;(宋)司马光编撰,李伯钦主编:《文白对照资治通鉴》,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1408页及梁启超:《变法通议》,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15页的“法者,天下之公器”。

(5)参见德国古典语言学家弗兰茨·苏塞米尔皇冠登3代理出租编订的亚里士多德著《政治学》希腊文德文古籍,https://archive.org/details/aristotelouspoli02arisuoft/page/n5/mode/2up。

(6)Robert Hettlage,“Gemeinschaft”,in:Staatslexikon,Freiburg:Herder,1995,Bd.II,p.848.

(7)例如:古弗里西亚语mene,古撒克逊语皇冠登3代理出租gimeni,中低地德语gemeine,中荷兰语gemene,哥特语gamains,均有共有或共享的意思;Sal在古南部德语有“建筑”的意思。

(8)[德] 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张巍卓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3页。

(9)于海:《西方社会思想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88页。

(10)Niall Bond,“Ferdinand Tönnies appraisa皇冠登3代理出租l of Karl Marx:Debts and distance”,Journal of Classical Sociology,Vol.13,No.1,2013,p.136.

(11)[德]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第16页。

(12)滕尼斯回忆道:“从我的霍布斯研究与国民经济学以及自然法的研究之结合,从历史法学派思想与法律史的研究,从比较法学与民族学的法学研究,尤其是从梅因的著作及其‘从身份到契皇冠登3代理出租约’的公式那里,我的《共同体与社会》的若干基本思想形成了”,参见[德]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第3页。

(13)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56页。

(14)Mary B.Mahowald,“Marxs ‘Gemeinschaft’:Another Interpretation”,Philosophy and Ph皇冠登3代理出租enomenological Research,Vol.33,No.4,1973,pp.472-488.

(15)参见1843年德文《德法年鉴》,其中收录了马克思在1843年3月、5月和9月致卢格的三封信,语见五月的书信,Karl Marx,“Briefe aus den Deutsch-Französischen Jahrbüchern (1844)”,K.Marx and F.Engels,We皇冠登3代理出租rke,Bd 1 (1976),http://www.mlwerke.de/me/me01/me01_337.htm。

(16)费孝通:《二十年之中国社区研究》,《费孝通全集》第6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6—297页。原为1948年10月费孝通在《社会研究》第77期上发表的同名论文《二十年来之中国社区研究》。

(17)章人英主编:《普通社会学》,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0年皇冠登3代理出租版,第18页。

(18)臼井二尙:《□會心理的相互作用の過程》,《哲學研究》1927年第12期,第521—581页;新舘正國:《共同體(Gemeinschaft)の概念》,《哲學》1940年第212期,第329—384页。

(19)滕尼斯:《共同社会と利益社会》,井森陸平译,明石:巌松堂書店,1927年版封面。此翻译方式与同时期社会学家、经济学家高田保马相同,但高田保马将Gesellschaft翻译为皇冠登3代理出租了“全体社会”,参见高田保马:《社會と國家》,东京:岩波書店1924年版,第67页。

(20)傍木哲次郎:《主权论》,东京:东京府平民丸家善七1882年版,第115页。

(21)福田徳三:《社会政策と階級闘争》,东京:大倉書店1922年版,第25—26页。

(22)林荣远出生于1935年,在1999年商务印书馆首次出版其译作《共同体与社会》的“译者前言”中坦言“社会学并非笔者专业”。1963年,林荣远从皇冠登3代理出租北京大学德语系毕业后即担任国际关系学院德语教师,改革开放后曾赴当时联邦德国汉堡大学修得政治学方向的哲学博士学位。

(23)[联邦德国]罗伯特·贝克曼:《真正的危险是通货紧缩》,林荣远译,《国际经济评论》1980年第9期,第44页。

(24)曹鹏程:《温家宝访问日本灾区》,《人民日报》2011年5月22日,第1版。

(25)Antonin Cohen,“Why call it a ‘European Co皇冠登3代理出租mmunity’?Ideological Continuities and Institutional Design of Nascent European Organisations”,Contemporary European History,Vol.27,No.2,2018,p.326.;Michael Burgess,“Entering the Path of Transformation皇冠登3代理出租 in Europe:The Federal Legacy of the Schuman Declaration”,French Politics,Culture & Society,Vol.29,No.2,2011,pp.4-5.

(26)John Hellman,Communitarian Third Way:Alexandre Marc and Ordre Nouveau,1930-2000,皇冠登3代理出租Montreal:McGill-Queens Press-MQUP,2002,p.13.

(27)Gouzy,Jean-Pierre,“Le fédéralisme dAlexandre Marc et le combat pour lEurope”,LEurope en Formation,Vol.355,No.1,2010,p.13.

(28)Altiero Spinelli,Ernesto Ro皇冠登3代理出租ssi,“The Ventotene Manifesto.Ventotene”,The Altiero Spinelli Institute for Federalist Studies[s.d.].pp.75-96.https://www.cvce.eu/en/obj/the_manifesto_of_ventotene_1941-en-316aa96c-e7ff-4b9e-b43a-958e9皇冠登3代理出租6afbecc.html.

(29)Gouzy,Jean-Pierre,“Le fédéralisme dAlexandre Marc et le combat pour lEurope”,LEurope en Formation,Vol.355,No.1,2010,p.32.

(30)Josep Borrell,“The Ventotene manifesto and the future of E皇冠登3代理出租urope”,EEAS,03.09.2021,https://www.eeas.europa.eu/eeas/ventotene-manifesto-and-future-europe_en.

(31)Josep Borrell,“The Ventotene manifesto and the future of Europe”,EEAS,03.09.2021,https://www.eeas.eu皇冠登3代理出租ropa.eu/eeas/ventotene-manifesto-and-future-europe_en.

(32)项冲:《从西欧两个对立的经济集团来看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矛盾》,《经济研究》1961年第3期,第59—60页。

(33)韩世隆:《论西欧共同市场的起源》,《经济研究》1964年第9期,第44页。

(34)《想象的共同体》作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曾对法国翻译家皮埃尔—埃马纽埃尔·多扎法文书名L皇冠登3代理出租 imaginaire nationale(《民族的想象》)表达保留之意,后者解释说英文的“community”(共同体)一词隐含着社会性的温暖与团结之意,但是在法文里面并没有与此相当的语词。法文的communauté一词“带有一种不可避免的冷淡与官僚之感”,参见[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19页。

(35)隐喻在国际关系领域的重大作用皇冠登3代理出租参见Michael Marks,Metaphor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Berlin:Springer,2011;Michael P.Marks,Revisiting Metaphor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18。

(36)参见[美]苏珊·菲斯克皇冠登3代理出租、谢利·泰勒:《社会认知:从大脑到文化》,周晓林、胡捷、杜伟等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20年版。

(37)邢丽菊、鄢传若斓:《全球文明倡议: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精神动力》,《边界与海洋研究》2023年第5期,第3页。

(38)陈志瑞:《大学科格局下的国际关系研究创新》,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2024年2月22日,https://www.cssn.cn/gjgc/lbt/202402/皇冠登3代理出租t20240222_5734386.shtml

END来源：《边界与海洋研究》2024年第2期